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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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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翎帝的死訊傳到她那邊的時候,天氣剛剛入了秋。

紅瑪瑙般的落日漸沈,最終沒入荒原棱線,鋪天蓋地的昏暗籠罩了整個漠北,顯得蒼涼而悲壯。

她站在赫京的最高處,勁風吹動她烈艷翻飛的華袍,獵獵作響,也引得她發上的綴玉步搖輕輕撞擊,發出清越的叮咚之聲。

鎧甲聲鏗鏘,一個沈沈的聲音疾步走來。

“將軍。。您可總算來了。”守在她身旁的近衛,一看到那名威武沈穩的黑甲將軍,便急急地上前接過他的佩刀,道,“王上都站了整整一天了。。怎麽勸都不肯回宮。”

“退下罷。”望著那道纖瘦到令他心痛的背影,他擺了擺手。

近衛們知趣地迅速離開。

他靜靜註視著她長垂到腰際被風卷起的烏黑發梢和絳紅如火的一衣裙角,高高揚起像振翅的蝴蝶。

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與她相遇的時候,也曾在這樣黃昏時分的晚霞下見過這般絢爛的顏色。

只是那個時候,他還不懂,為何這樣的女子會出現在自己咫尺之前,看起來那麽美好又那麽難過。

而現在,他早已明白了。。她的美好和難過都是因為她總是想著一個註定會傷害她的人。

只是。。

他暗暗攥了攥拳,還是緩緩走上前。

只是。。他還是無法就此停止對她的愛戀。

尤其是在此時。

他走到她的身後,順著她的目光望了一眼此時寂靜得猶如死海般的天際。

他解下自己的披風,溫柔地覆在她的肩頭,望著她蒼白的唇,痛惜地道,“王上,你不能再站在這兒了,讓我帶你回宮罷。”

她好像沒聽見般,還是站著不動,有幾縷青絲拂過眼前遮蔽了她的雙眼,讓人看不清她眸底的水光。

但他還是看見了,他望著一言不發的她,雙拳攥得更緊。

他當然明白她此時有多痛苦,只是她的驕傲不讓她說出口。

事實上,從她離開那人的那刻起,他就明白她有多痛苦。

他本以為,她的離開對自己而言,是個絕好的機會。

到後來,他才明白,她的離開,恰恰說明了她有多義無反顧地深愛著那個人。

因為她清楚她的留下,只會給那人和那人的家國帶來災難。

所以,她最後才選擇用犧牲自己的愛情來成全對方。

他也曾問過她,是否後悔這個決定。

而她卻看著他淡淡地道,想來在如今這個年代,談什麽一己之愛恨實在是太渺小也太奢侈了。

這些年,她身為漠北匈奴國女王,為了重新振興草原,從未顧及過自己。

盡管赫京的大臣們都苦苦懇求她盡快遴選王婿,早日為匈奴誕下皇脈,可她卻從來不為所動。

他當然知道她是因何而不肯所動的。

當初,為了不讓她為難,他甚至主動請她廢了他這名不副實的金刀駙馬。

他從未放棄過想要娶她,但他穆昆錚錚鐵漢,也不願她只是因為顧念先王之令才勉強做他的妻子。

可是如今,她已到而立之年,而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又如何忍心看著她總是一個人。

想到這,他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對著失神的她道,“王上,我穆昆素來不太會講話,但還是想請陛下聽我一言。我知道你心裏難過,也知道這些年其實你從未忘過那人,更知道我是個粗人根本高攀不起陛下。但我希望陛下能清楚一點,無論犧牲多大,無論何時何地,哪怕你未曾開口,我都心甘情願為你做任何事情。”

她的身姿微微一顫,緩緩轉過頭對上他無比認真的眸子。

他咬了咬牙,接著道,“我說這話,其實並不是想你感激我或是妄想其他,因為我明白,或許在你心中永遠都不會真正需要我。但是你若實在承受不住的時候,不妨想想我說的這句話,希望你能明白,有一個人永遠都會在你的身後陪伴著你。”

“穆昆。”許久,她終是望著他,柔聲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待我是真的好。”

穆昆聽到此言,心臟登時跳得飛快。

她頓了頓,又垂下眸,壓低了聲音,“可是。。我早已不知該怎樣去愛別人。”

穆昆的心又沈了下去。

“而且。。我不信。。我不信。。”

她身子突然有些搖搖欲墜,看起來明明傷心極了,但微紅的眸中卻泛著決然的光,“絕對不信她會死。”

穆昆望著她,胸口生疼,勉力才說道,“王上。。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自欺。。”

“就算全天下人都告訴我她死了。”她堅定地打斷他,一字一字地重覆道,“我也知道,她不會死。”

穆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頹然垂下了頭。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麽力量能讓她對一個千裏之外經年未見的人依舊抱著這般近乎荒謬的堅信。

但是,他真的很羨慕那個人,羨慕到心酸。

他嘆了口氣,道,“你可真是個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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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好像要下雪了。

赫京的王宮也變得愈加寒冷。

燕少帝慕容司彥登基後,不久便解除了先皇同匈奴的盟約。

此時漠北和平不過七年,元氣尚未全覆。

各部族長自先匈奴王死後一直分裂自立,如今雖表面歸附,實則只是忌憚與楚夏緹有盟約的燕皇慕容顏發兵壓制,並未全都歸心於楚夏緹。

此時慕容顏一死,不少族長紛紛窺覷匈奴王位,或者說窺覷那位美艷的女王。

以左大臣為首的赫京重臣為防止草原內亂再起,只得拼死懇求楚夏緹以漠北社稷為重,擇一族下嫁結姻,聯手以換千秋萬代太平。

各族中以北戎一支實力猶為強盛,族長赫連斛甚至親自帶了兵馬,還有玉石明珠,毫不顧忌地趕來赫京。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若娶不了女王,便刀戎相見!

“你們都瘋了嗎?!”穆昆望著跪了滿地的大臣,粗著脖子吼道,“誰敢逼迫王上,就是與我穆昆為敵!”

楚夏緹坐在上位,面無表情。

“穆將軍言重了,臣等怎敢逼迫王上?”

左大臣擡眼瞧著他,道,“想來,穆將軍雖身在漠北多年,但畢竟是個漢人,又怎懂我等草原人代代渴望一統漠北的決心和夙願?”他望向楚夏緹,接著道,“先王英武,十八歲便一統草原,可嘆早逝,家國分裂。如今情勢緊急迫在眉睫,各部族長明日便會抵京,若非無奈,臣等也絕不願出此下策委屈王上。還望王上以草原為重,切莫辜負了先王的心血。”

“你。。你。。”穆昆指著他,被氣得憋不出話。

楚夏緹卻站起了身,淡淡道,“一切等見過各部族長再定。”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

穆昆連忙追了上去,攔住了她,道,“王上。。你。。難道你真的要嫁?你根本就不喜歡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

楚夏緹望著他焦急的面容,靜靜地道,“我自有主意。”

穆昆喉結微動,過了許久,才道,“我是怕。。怕你又會勉強自己。”

楚夏緹搖了搖頭,極淡地一笑,什麽話都沒說。

好像在勉強自己離開那人後,對她而言,世間再沒什麽事可以稱得上是勉強了。

她走在幽深的長廊裏,穆昆距她一步之遙,跟在她的身後,執意要送她回宮。

有一列巡邏的侍衛,遠遠瞧見了他們,皆列於兩側避讓,垂首行禮。

楚夏緹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穆昆擺了擺手,示意侍衛們可以繼續巡邏。

突然間,楚夏緹腳步一滯,霍然轉過頭。

“王上?”穆昆望著神色有些驚異的楚夏緹,不解地問道。

楚夏緹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一列慢慢走遠的侍衛,不知為何,心驟然跳快了幾拍。

雙腿不受控制地,她提著宮裙跑上前,一把拽住最後的那名侍衛,不顧一切地將他扳向自己。

那名侍衛年輕的眸中寫滿了驚戰,他渾身發抖地望著面前布滿晶瑩之色的女王陛下,顫聲道,“王。。王上。。您怎麽了?”

穆昆追上前,死死盯著兩人,皺緊了眉頭。

直到有一片冰涼落在了她光潔的額上,她才緩緩回過神來。她松開了手,恍惚地仰起頭,看到天空開始洋洋灑灑飄起了漫天的雪片。

她轉過身,什麽話都沒說,只是眼眶越來越紅。

赫京今年的第一場雪,越下越大。

穆昆忙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問道,“你。。你這到底是怎麽了?”

她搖了搖頭,想笑一笑,淚水卻滑落了下來。

從知道慕容顏的死訊到現在,已過了數月,她都未曾落過一滴淚。

可是方才,她分明突然感覺到了那人的一絲氣息。

好像,她就在自己身旁。

但在看到的僅僅是一張陌生的臉龐後,她突然覺得很難過。

她隱隱覺得自己或許錯了。。或許那個人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

整整一夜,她偷偷將自己蜷縮起來,笑著哭,又哭著笑,最後累極了才沈睡過去。

昏昏沈沈中,她好像又回到了還在燕京的時候,她被那人軟禁在鳳儀宮,但無論如何,那就是她們最後還在一起的日子啊。

那時候的她也真的心灰意冷了,總是固執地對那人說,再不要見她了。

只是她也沒想到。。沒想到竟真的會一語成讖。

“我好想你。”她臉上的眼淚,像流淌的月光,“好想再見你一面。”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到夢境和現實突然重疊了。

夢中有人趁著她昏睡撫上了她的臉頰,而現在她也分明感到有一雙溫涼的手掌撫過她的面頰。有人慢慢湊近了她的唇。。。

她很想睜開眼睛,但她好像太累了,眼皮動不了。

那一夜,她睡得無比安穩也很安心。

就好像,微風輕輕起,連唇齒間都只有雲淡風輕,還有淡淡的梨花香。

當晨光灑入殿室,她睜開了眸子,緩緩伸手碰上自己的唇,望著空無一人的宮殿。

她站了起來,抿緊了唇,一掃昨夜的脆弱無助,取而代之是那個驕傲不屈高高在上的漠北女王。

她披上艷紅華麗的宮袍,微點朱唇,濃墨般烏黑亮澤的長發層層堆疊於頭頂,露出優美白皙的脖頸。當高貴逼人艷光四射的她出現在各部族長面前時,所有人皆像被耀眼的光芒刺中般屏息凝神而不敢久望。

只有北戎族長赫連斛毫不顧忌,從楚夏緹入座後,就一瞬不瞬地盯著看,連手上端著的酒樽都忘記放下。

楚夏緹瞟了一眼這位身材壯實滿臉須髯的赫連斛,眉目間慢慢帶出了一絲厭煩的冷意。

左大臣見了,忙重重地咳嗽起來,提醒著這位坐在自己旁桌失禮至極的北戎族長。

赫連斛放下酒樽,大搖大擺地走到殿中央,從腰後抽出一把層紋繁錯,鑲滿瑪瑙的彎刀,對著楚夏緹笑道,“王上,這把寶刀是我父親當年追隨先王出生入死後先王賞賜的寶物。父親去世後便把此刀留給我,陛下也知道我們草原人的習俗,家傳寶刀素來只贈心儀女子。今我願將此刀贈於陛下,以表我對王上的一片仰慕之情。”

赫連這話說完,全場寂然,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卻見楚夏緹神色未有絲毫漣漪,只是命人過去將彎刀接了過來。

穆昆咬緊了牙關,恨不得將手中的杯樽生生捏碎。

而那赫連見楚夏緹接過了自己的那把刀,更是洋洋得意地揚眉一笑,斜眼旁觀其他族長失落的表情。

他想,這女王畢竟只是女流之輩,總歸是需要一個像自己這般強大的男人做靠山的。

正想著,聽楚夏緹靜靜開口道,“果然是把寶刀。久聞北戎赫連氏刀馬功夫了得,王兄在世時,也時常跟我提及北戎勇士輩出,赫連族長更是勇猛過人。”

赫連被楚夏緹誇得有些飄飄然,瞧著她的目光更是變得愈加火辣,絲毫不掩飾心頭之欲。

卻聽楚夏緹突然一頓,說道,“只是這刀,我暫時不能收。”

赫連斛一楞,眾人也一怔,所有的眼睛齊齊地投到了楚夏緹的身上。

“我曾昭告天下,只嫁漠北草原上最勇敢的人。”

楚夏緹正色道,“今在宴的諸位皆為我匈奴出類拔萃的才俊,實在難以取舍。為求公正,明日我將在赫京城郊設武場,有意者需親自上場比鬥。這勝者無論是誰,不僅會是我出大汗夏緹的王婿,更會是匈奴各部之首,各部往後必須答允為他馬首是瞻。”

“不知在座的諸位,可有膽魄為我一賭?”

此話說完,全場靜寂了很久。

這的確是一場豪賭,還是一場贏家只有一人的豪賭。

言下之意,贏者不僅能坐擁美人入主赫京,還能成為真正的各部之首,掌控整個草原的兵力。

但要是輸了,往後的日子怕是只能唯命是從,沒那麽舒服自在了。

楚夏緹望著呆若木雞的眾人,終於露出了一絲絕艷的微笑,激道,

“怎麽?沒人敢嗎?”

赫連盯著楚夏緹,見她一笑傾城,腦袋一熱,便朗聲道,“有何不敢!赫連斛願親自為王上一戰!”說完,他便直接咬破自己的手指,將血滴入酒樽之中,一仰而盡,以示無悔。

很快,宴場上發出陣陣不甘落後的應戰之聲,眾人皆咬破手指,歃血為約。

“噌”的一聲,穆昆拔/出腰間佩刀,站起了身,冷冷掃過在場激昂的諸人,最後目光落在神情平靜的楚夏緹身上。

左大臣顫聲道,“穆將軍。。你想做甚麽?”

他倏地執刀在掌心一劃,鮮血便淌了下來,落入酒樽。

他像是不痛,一飲而盡,用手背一抹唇角的血漬,睨著眾人。

“王上,難道連這個漢人也有資格迎娶你嗎?”赫連斛指著穆昆問道。

“只要甘願為我流血的人,都有資格。”楚夏緹道。

“哼,那就是說,若是一個乞兒願意,也可以娶王上了嗎?”赫連不滿地道。

楚夏緹斂下了眉目,道,“是,如果連一個乞兒也可以贏了你們的話,我自會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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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穆昆找到了站在庭院內看雪的楚夏緹。

“你這又是何苦?”他沈聲問道,“明明無論是誰能贏,你都不會開心的。”

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她的眸中,便化成了淚水,她幽幽地道,

“我一直以為漠北七年太平,是因為我,沒想到,原來都是因為她。”

穆昆沒有說話。

哪怕他再不願承認,但慕容顏在位期間,燕門關的那數十萬將士倒真像是隨時捍衛楚夏緹的援軍。

“如果讓她看到我竟這般沒用。。定會取笑於我。。”她的聲音中帶著哭腔。

穆昆終是忍不住上前從背後緊緊摟住了她瑟瑟發抖的雙肩,紅著眼眶啞聲道,“不是還有我麽。。我說過,即便你未曾開口,我也願意為你不惜代價地做任何事。所以。。你若實在承受不住的時候,能不能別再逞強,不妨稍微依靠下我,哪怕只是一時的。”

楚夏緹楞在原地,直到聽到枝頭上傳來一聲積雪落地的聲音,才猛然掙脫穆昆。

她別過臉,朝庭院中的那株光禿禿的梨樹望去。

南橘北枳,漠北的土地要比燕京荒涼很多,但她還是費盡心思在此地種下了梨樹。

無論有多不可能,她每日細心照料,還是想試試。

至於草原邊的白楊,雖然它很高大偉岸,也更能為她遮風避雨。。

但是。。終歸不是她最初喜歡的。

“對不起。。”她回過神,咬唇輕聲道,轉身急急回殿。

其實若是她能看得再久一些,或許就看到,在那株梨樹下,有兩道深深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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